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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-10-13 10:44 PM janebee
[轉] 雪人 .><.

雪人

好冷。  


今年的冬天來得早,一波接一波的冷氣團,將氣溫節節逼退。 站在陽台上,他凝視著大度山頂,低聲的說:『 今夜妳來了嗎 ? 』 冷風颼颼的拂過他的臉龐,寒意驅不走他溢滿雙眼的期盼。 點了根菸,探出身子,他將雙手靠上陽台。遠眺著社區大門,恍惚間,他像是又見到她,騎著車,緩緩的繞過了管理室,揚起頭見到他後,臉上帶著笑的舉起手輕快 的朝他揮著。
那是去年秋末的事了。  


升上醫學院六年級,他搬到了離實習醫院近的地方住。 十幾棟大樓自成的社區,儼然是個小商圈。 見習醫生的生活跟在學校的日子沒什麼兩樣,反倒是有些時候他還會偷懶,連一大早的 Meeting 都沒去報到,躲在被窩裡睡得飽飽的,下午再吆和幾個同學,到附近學校打籃球,生活過得著實愜意。見習醫生所接觸的病人實在有限,除了醫院安排的教學課程外,就是醫師所指定的病歷報告。他不算是個勤快的學生,常常是拖到最後關頭,才在繳交期限前夕,徹夜通宵的趕報告。認識她是在那個他剛寫完報告的星期天清晨。秋末,天氣頗好,不上班上課的日子,平常熙熙嚷嚷的社區顯得沉靜許多。方才腦力激盪過度,因此,僅管熬了一夜,他還是顯得精神飽滿,沒有半點睡意。打開 Modem 上了網路,他想殺殺時間,並期待能添點睡意。在 BBS 站上晃了晃,上站的人不多,泰半的人都還好夢未醒吧! 讀了幾個版,沒什麼新鮮事,因此,他晃到了站上始用者名單,隨意的看著上站的使用者。 Baby這個 ID 引起了他的興趣,他試著呼叫她,不一會兒,她便接受了對談要求。這便是他與她第一次的接觸。那天,她說他打字速度慢,因此,要了他電話後,便撥了電話給他。


他是先喜歡上她聲音的,他想。細細柔柔的聲音,讓他聽起來覺得很舒服。那通電話,從清晨聊到了日暮,連午餐都錯過了。近十個小時的長談裡,他曉得她是附近學校的學生, 剛升上大三,唸的是國貿。天南地北的聊了許多後,她沒來由的問他的戀愛史,他吞吞吐吐的顯得有些顧忌,她則是笑著對他說:『 用不著擔心,我們又不認識。』他想了想,她說的也是,便同她說了他的初戀。幾天以後,她在他的信箱裡丟了封E-Mail,他一看,竟是自己的故事,他這才相信她說的:『 我用不著打工,我是靠敲故事賺錢的。』*往後的日子裡,她常會在夜裡給他電話,有時候聊著學校的趣事,有時候是問他些疾病的問題,多半都是跟氣喘有關。日子就這麼過了,誰也沒問起彼此的姓名,直到有一天,她打電話找他,卻在聽見他室友的一聲:『 喂! 請問找誰? 』給愣住後,她才知道,他叫阿彰。而自己只給了他一個姓,告訴他,她姓黃。時序漸漸的走入冬季。她怕冷,夜裡常在電話那頭喊著:『 好冷,我快死掉了。』他總是笑著對她說:『 妳太誇張了吧! 今天天氣很好,我還穿著短褲去打球呢! ? 而她,總在聽完他的話後,輕輕嘆了口氣說:『 我跟你不一樣的。』幾次後,他感覺出她語氣裡透露的是無奈而非玩笑,追問著她時,她又一掃陰霾,口氣回復輕快的答說:『 騙你的啦! 笨蛋。』他收到她的第一份禮物,是在她依他的故事寫成的短篇小說錄取後,領到稿費後幾天,她送了他一套淺黃色的運動服,說是給他打球穿的,還有一包三件裝的內褲。他後來想起,原來自己常在電話裡頭對她說:『 天氣不好,衣服不容易乾,連內褲都不夠穿了。』


同她第一次碰面,他便穿著那套她送的運動服。他原沒發現,直到他那個投不準,又用力過度的籃球從籃框上彈到她跟前時,他才注意到她的存在。她彎下腰撿起了球忍著笑的看著他跑過來要球,在他接了球道過謝,轉身離去時,才在他身後笑著說:『 不客氣,笨蛋。』他愣愣的轉過身,認真的看了她一會,才小心的問著:『 超級大騷包 ? 』她朝他點了個頭,他便像是個被當場逮著的嫌犯,不甘心的嚷著:『 喔! 不公平,妳怎麼可以偷偷的跑來看我打球。』他一直信心十足的同她說:『 放心,哪天在妳學校附近遇到妳,我一定認得出來的。』根據她的自述,他便常在到她學校附近的商店活動,留意著每一個像她自述模樣的女子。她告訴他說她有著一頭及腰長直髮、愛打扮得像個小騷包、喜歡吃巷子裡的炒鴨肉麵和大學之道入口處的彎豆冰。對他的自信滿滿,她顯得頗不以為然,還對他說:『 你的反應這麼慢,怎麼可能? 』因此,他便同她打賭,誰要先認出對方,另一方便得認輸請客。那天,同他一起打球的同學,在他滿懷歉意的說有事必須先行離開時,便揶揄的用著在場人都聽的見的音量說:『 好小子,原來找我們打球是個晃子,泡馬子才是正事。』他後來才知道,其實他並沒有輸,是她耍了點小聰明,讓他穿著她買的衣服在籃球場裡,即便是跑跳著,那麼亮眼的顏色,一眼便能認了出來。


那天過後,她便成了他住處的常客。一開始,是室友和上下樓的同學找吃火鍋,他到她學校附近的超市採購,遇著了她,便邀她加入,漸漸的,他會在趕不完報告時向她求救。然後,她成了他生活裡不可或缺的一員,末了,他順理成章的人前人後喊她「老婆」,她便成了他的女朋友。他常覺得她是座豐富的寶藏,識得她越久,便能見到她不同的風貌,挖掘出更多的驚喜。她是個萬種風情的處女座,時而嬌俏,時而成熟,唯一不變的,是她的心細。她會在他每個必到參與巡房的清晨,電話喚醒他,提醒他不可以賴床。也會在他母親打了幾通電話抗議他太久沒回家後,訂好了火車票,催促著他該回家一趟。最讓他印像深刻的事,便是在他參加預官考試的那段日子,每天陪著他唸書,回到家後,還不忘打電話叮囑他一定要照進度唸完,甚至在他焦急的發火,對著堆滿桌的考古題發難的對她說:『 每次的大考,書唸得越多,就對自己越沒信心。』時,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,用著堅定的心一定能考上醫官,她功不可沒。他原以為,她是上蒼賜給他的恩典。因此,早認定了她是此生的唯一,將來要與她「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。


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,一切該是如此。農曆春節,她早早就幫他訂好車票,要他提早回家過年。五天的春節假期,沒有她的陪伴,讓他覺得度日如年。因此,過完年,他便迫不及待的揮別南台灣故鄉,回到有她的城市 -- 台中。氣溫低得出奇,但也造就了台灣難得一見的雪景。大年初四,他回到台中便給她電話,她訝異的在電話那頭說:『 這麼早回來,是要帶我去玩嗎? 』他隨口就答:『 對呀! 帶妳到合歡山去堆雪人。』他一直將她說過,想親自堆個雪人的事端在心上。她開心的在那頭大叫,不一會兒,便對他說:『好,我們今天就去,你等等,我穿好衣服,馬上過去找你。』他掛了電話,想見她的念頭絲毫未減,於是到陽台上去等她。


抽完了一根菸,他便看見她,穿得一身雪白,耳上掛著他送她的淡藍色耳罩,騎著摩拖車緩緩的繞過管理室,朝他的住處而來,見他在陽台上,開心的揚起手向他揮著。那天,他帶著她趕上了春節的賞雪活動團體,坐在巴士上,她樂得像隻小麻雀,吱吱喳喳的計畫著她要如何堆個漂亮的雪人。到了山下,下了巴士,半山腰上一片雪白,她冷得將手捧在嘴前呵著氣,不再言語。待他發現了她的沉默,偏過頭去看她,只見她紅著眼眶,眼角噙著淚水,貪婪的看著四週的景緻。他一個心驚,心頭閃過一抹不祥,趕忙的將她攬進胸前,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淚,輕鬆的說:『 傻瓜,用不著這麼感動吧! 』她低下頭躲進他懷裡,臉埋進了他的大衣,悶聲的說:『 人家太高興了嘛! 』
不遠處的計乘車司機,扯開了嗓子喊著:『 上松雪樓,還差兩位。』他拉著她小跑 步的迎了上去,搭上了加了鍊條的計程車往松雪樓出發。走在佈滿皚皚白雪的步道上,她又恢復了先前高昂的興緻,直到松雪樓近在咫尺,她放開了與他交握的手,往前跑了幾步,低下身子,隨手抓了把雪,做成了個雪球,朝他喊了聲:『 接好。』便把雪球丟向他。爾後,他們就像兩個玩性未泯的小孩,在雪地裡打起了雪仗。不一會兒,她放棄了攻勢,雙腿一屈,跌坐在地上,然後轉過身,躺平了身體。他趕忙來到她身邊,蹲下身子,輕拍著她的臉頰,擔心的問著:『 怎麼了? 妳別嚇我。』忽然,她張開了眼,皺著鼻子對他說:『 別吵,我正在體會藤井樹(日劇電影「情書」女主角)的心情。』他這才鬆了口氣,也學著她,併躺在她身旁。一切彷彿靜止,他似乎也同她懂得了藤井樹的心情。她輕咳了幾聲,他便要她起身,免得染了風寒。她坐起了身子,開始堆起雪人,他加入了她的行列,幫著她堆了一個大一個小的雪球。看著雪人的雛型完成,她開心的吻上他的臉頰,然後脫掉身上禦寒的衣物,裝飾起雪人。她幫雪人戴上他送給她的耳罩,圍上了她鵝黃色的圍巾,再從口袋裡掏出了兩顆金莎,當做雪人的眼睛,問他要了根菸,用口紅塗成了桃紅色,當做雪人的嘴巴。


看著她忙得不亦樂乎,他也感染了她的快樂。架好了三角架,他喊著要幫她跟雪人合照。她不滿意的搖搖頭對他說:『 不行,還少了鼻子。』 便往遠處地上躺著幾枝枯木的地方跑去。他就著鏡頭,捕捉著她的身影。她撿了一根樹枝,往回程跑了一段路,便開始咳了起來,越咳越烈,不一會,便跌跪在地。他以為她又調皮的對他開玩笑,便朝她嚷著:『 快起來,別想再嚇我。』只是,她的身子漸漸的佝僂,透過小小的鏡頭,他看見她的手困難的在口袋裡探著。他見情況不對,丟下身邊的照像機,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她。『 藥....不見了,快幫我找。』她困難的對他說。『 什麼藥? 妳放在哪裡? 』看著她急促的呼吸,他意識到事態的嚴重。『 噴劑.......我的支氣管噴劑。』她開始漲紅了臉。他倏的明白,原來她有氣喘。氣極敗壞的對她說:『 妳怎麼不跟我說 ? 還讓我帶妳到這裡來。』『 不要生氣 .... 我好開心呢!』她扯了扯他的袖口,喘著大氣的說。 接下來,一切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,她喘不過氣後休克,他邊幫她做 CPR,邊向身旁的遊客求救。一位好心的救難協會計程車司機,掛上了警示燈,一路飛車送他們到了醫院。


還是遲了,他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她在他懷中斷了氣。他不置信的對著無奈的向他搖頭的急診室醫生說:『 一定還有機會的,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棄她。』醫生只是輕拍他的肩頭,沉默的離去。當他帶著一顆破碎的心,跪在她父母面前請罪時,她的父母反倒是忍住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,寬恕的對他說:『 一切都是命。』陪她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路,他再度搭上車,一路上輕喚著她的名,去了一趟合歡山。景物依舊,白雪依然皚皚,只是,他同她堆的雪人已經被後來的遊客給破壞了。她的鵝黃色圍巾,還有他送她的耳罩也不見蹤影。他在原地徘徊了幾回,驀然,腳下踩了件東西,他低身拾起,頓時百感交集,那正是她的支氣管噴劑,出事那天,就是因為缺了它,她才會香消玉隕。他握緊雙拳,憤恨的向天吶喊,悲憤的的喊聲繞過山谷,又回到他耳邊。


手上的菸燃盡,燙了他的手,也喚回了他出走的心神。過了今夜,他將搬離此處,回到南台灣等候兵役通知。往後,他再也沒有機會像今天這樣,靠在陽台上,回憶著她的點點滴滴。走進屋內,書桌上擺了張照片,正是去年她和那個她還未完成的雪人。照片裡的她,正燦爛的對他笑。這一年來,他每天總會對著照片輕聲的問:『 今夜妳來了嗎? 』 他記得她曾對他說過:『 要是哪天我突然死了,你不要傷心,我每夜會來看你,但是,我不會嚇著你的,就偷偷的在陽台上看你,你可不要拉上窗簾,那我就見不到你了。』越過陽台望著滿天的星斗,他彷彿見到了她的笑臉。今年的冬天來得早。


好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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